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文/潘石屹
一天晚上，我與一好朋友A約好吃飯。見面時，他說有另外一個朋友B想見我，都跟他提了一年多了。我說，你講話總是夸張，那就請他過來一起吃飯吧。于是就請來一位新朋友B。
我和A是有多年交情和友誼的老朋友，見面難免聊到兩人共同熟悉的朋友的情況，很快又聊到了共同思考和關(guān)心的話題——宗教信仰。聊這樣的話題與年齡、經(jīng)歷、心境有關(guān)，更與談話對象是不是知心的、互相了解的朋友有關(guān)。你不會對一個不了解的人去談?wù)撨@樣的問題，張不開口，也不知從何談起，即使談了對方也不一定能理解。這樣的話題只能在知心朋友之間進行。
可是當(dāng)我們倆暢談?wù)龤g時，那位新認識的朋友B總是把玩著自己的iPhone，可能是在下載了一套百科全書、電子辭典之類的東西，每當(dāng)我們談到一個概念或詞語時，他就會在他的iPhone上查到這個詞，再給我們讀一遍《辭典》的解釋。我們倆誰也沒有把注意力集中到iPhone電子辭典的解釋上去，繼續(xù)我們的談話。不一會兒，他又給我們讀另一名詞解釋。
我忍不住勸阻他，給他講了一個慧能的故事：慧能用手指著月亮，讓弟子看，目標(biāo)是月亮，但拘泥于具體詞語和動作的弟子看到的只是慧能的手指頭。慧能說，我們要看的是月亮，手指就如文字。
我對B說，你剛才讀的都對，你手機詞典的解釋都是正確的，但我們講的是另一個世界的事情，不好套用這個世界的語言和名詞解釋。
我真是無法表達清楚自己想要說什么，一時間語無倫次，有點失禮。
這又讓我想起阮籍在蘇門山見到孫登大師的故事。阮籍用了無數(shù)語言傾訴自己的疑惑，孫登一直閉目不答。當(dāng)阮籍停止詢問發(fā)出“嘯”聲時，孫登睜開眼睛笑著對他說：再“嘯”一次�！皣[”完之后孫登又入定了。阮籍下山時，他聽到了孫登用更雄偉、更動人的“嘯”來回應(yīng)他，為他送行。在天籟般的嘯聲里，一切都明白了，一切都有了答案，一次美妙的交流完成了。
語言沒有建立在阮籍和孫登的對話和溝通之間，倒是在山上山下的“嘯”聲建立起兩人心靈的溝通，解答了種種的疑惑，達成一種特殊存在的共識。
“竹林七賢”里的另一位名士嵇康在臨刑前，沒有去寫遺囑，而是讓他的哥哥嵇喜拿來了琴。在斷頭臺上，他彈完了《廣陵散》這首音樂。唯有音樂才能讓他做臨終前最完美的表達和人生的總結(jié)，這些都是用詞語和語言無法表達的。
研修禪宗的每一位智者都反復(fù)告誡人們在修行過程中，不要拘泥于文字和語言，所表達的存在其實是無法用語言描述的，語言表達出來的已經(jīng)不是我們所要理解的存在了。這種對話更多的是建立在自己的心里，祈禱就是自我建立起來的一種對話。
朱自清在“心頗不平靜”的日子里，在荷塘邊上散步，他的思想從荷塘、荷塘邊上的煤屑路、荷塘里的荷花與荷葉那里飛了出去，“超出了平常的我，到了另一個世界�！迸c古人同游、與圣賢對話，他的心靈和荷花一樣經(jīng)歷了一次像牛乳洗了一番的洗禮和陶冶�！懊鸵惶ь^”，他回到了現(xiàn)實，“妻已經(jīng)熟睡了”。我們每人都可以進入這樣與古人同游、與圣賢對話的境界。這樣，朱自清的《荷塘月色》才能讓引起共鳴，打動人心。
具有“超脫”的美德，就容易進入這超凡脫俗的美好狀態(tài)，讓自己獲得力量、智慧。人在友愛、快樂、幸福和寧靜的心情下容易獲得這種狀態(tài)，相反，仇恨、嫉妒就會把人的注意力集中在對塵世俗物的關(guān)注，就會遠離這種美好的狀態(tài)。
梁實秋也寫過這種狀態(tài)。梁實秋在屋內(nèi)焚了一爐香，屋內(nèi)很安靜，香的煙線一直戳到頂棚上，他的心很平靜，他一步步進入這種美好的狀態(tài)，他懷念這種狀態(tài)，不愿意從這種狀態(tài)中出來。一只蒼蠅碰到玻璃上，或“催租吏”、“石壕吏”之類的事情發(fā)生，一下子就把這種美好狀態(tài)破壞了，被拉回到現(xiàn)實中來。
說得遠了，現(xiàn)代很多寫出感人文學(xué)作品的作家，他們的創(chuàng)作條件在外人看來都是驚人的簡陋、孤獨，一旦他們成名，無數(shù)的應(yīng)酬，世俗的干擾便會使他們再也無法進入那美好的狀態(tài)，文學(xué)作品也就變得越來越平庸了。我不敢寫出這些作家的名字，中國、外國都有。
這種美好的狀態(tài)會在夢里找到，會在音樂里找到，會在自己的內(nèi)心里找到，更多的是在祈禱時找到這份甜美的狀態(tài)，但在電子辭典和百科全書的詞條解釋中是很難找到的。這些無以言表的存在是上天的饋贈，需要我們用超脫的心去領(lǐng)悟。
這種美好的境界只可意會，不可言傳，更不是精確卻死板的iPhone可以代勞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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